2009年3月21日星期六

小说在线阅读《洛丽塔》(下) 26


  她的年龄是洛丽塔的两倍,是我的四分之三:一个身材纤细,头发漆黑,肤色苍白的中年人,体重一百O五磅,有两只动人的,但不很对称的眼睛,面庞棱角分明、象素描勾勒出来的轮廓;柔软的腰曲线最是迷人—一我觉得她有些西班牙人或巴比伦人的血统。与她邂逅是在五月里一个堕落的夜晚,在蒙特利尔和纽约之间的什么地方,更确切地说,是在托勒斯城和布莱克之间的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那酒吧名叫“老虎蛾”,她那会儿微微有了些醉意:坚持说我们曾是同学,还把她一只颤悠悠的小手放在我的猩猩大掌里。我的心微动;决定试她一试;我这么做了一一让她作我忠贞的伴侣。她是那么善良,丽塔,是那么个好人,我敢说,她会把自己献给任何一个值得怜悯的生灵或谬论,比如说一棵残断的老树,一头被打死的豪猪,而且仅仅是出于天性和同情。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刚刚离异了她的第三个丈夫——就在这前不久,她又被她的第七个男伴抛弃了——其他的,都不稳定,太多也太易变化,无法一一记数。她的哥哥以前是——毫无疑问现在仍然是——他们那个尚踢球,尚读圣经、尚种谷物的家乡小城里一位出色的面色枯黄、穿吊带裤、打鲜亮领带的古道热肠的政治家和市长。在过去的八年,他一直每月给他的小妹几百元钱,但有个极为苛刻的条件,她永远永远不能再踏进他的伟大的“谷物球城”。她不解地哭着告诉我,不知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缘故,她交的每一位新男友,都首先要带她去“谷物球城”:这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在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发现自己已被吸入绕那城镇的环形轨道,并且合并进围绕城镇的泛光车道———

  “一圈又一圈地走”,用她的话说,“象桑树上一只该死的蛾子。”

  她有一辆小巧的双排座小轿车;我们驾着它旅行,去了加利福尼亚,让我那辆年高德重的车获得了一次休假。她开车的一般速度是每小时九十英里。亲爱的丽塔!我们一起游历了两年,从一九五O年夏到一九五二年夏,暗淡的两年。

  她是我能想象出的最最甜美、单纯、温柔、少言寡语的丽塔。与她相比,瓦莱契卡是士雷盖尔,夏洛特是黑格尔。
  我为什么要在这篇罪恶的回忆录的边边角角随意地谈论她?我找不出什么世俗的理由。但让我说(嗨,丽塔——无论你在哪儿,喝醉了也好,被抛弃了也好,丽塔,嗨!)她是我曾有过的伴侣中最会安慰人、最善解人意的,若没有她,我肯定会落入疯人院。我告诉她我正在想办法寻找一个女孩子,要去杀了她的情夫。丽塔郑重地同意了这计划——在调查过程中,她还单独进行了一些活动(尽管什么也不了解);在圣哈姆珀蒂附近,曾被一个恶棍缠住了,我费尽力气才把她救回来———她疲惫不堪,浑身青肿,却仍很自豪。有一天,她提议用我神圣的手枪玩俄罗期式轮盘赌;我说不行,这不是左轮手枪;她扑过来抢,结果枪走了火,在小屋的墙壁上打了一个洞,触发了一条细溜溜、样子滑稽的水流,喷了出来。我还记得当时她那尖利的笑声。

  她脊背奇异流畅的曲线,她白润如凝脂的皮肤,她轻柔、深情的吻,使我不再恶作剧了。并非艺术癖性是第二性征,象那些骗子和巫师说的,恰恰相反,性不过是艺术的附属物。我应该声明它是一种挺神秘的有味的纵乐。我早已放弃了搜寻:那魔鬼不是在塔特利就是在我脑中被烧成了灰(那火焰是幻想和悲哀煽动起的),但他绝不会让多洛雷斯黑兹在“太平洋岸”参加一流网球赛。一天下午,我们回东部的路上,拐进一家阴森森的旅馆,在这种旅馆,人们仍因循着旧习俗,贴着标签、肥肥胖胖、面色红润的男士们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四处是直呼其名的叫喊,叫卖的呦喝和饮酒作乐的喧哗。就是在这家旅馆,亲爱的丽塔和我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个第三者,一个金发碧眼,象得了白化病的年轻人,白色的眼睫毛,又大又透明的耳朵。我和丽塔谁也想不起在我们悲哀的生活里什么时候见过他。他一身又厚又脏的内衣,大汗淋漓,脚上是一双旧式军用长靴,躺在我洁净的丽洛那边的一张双人床上,鼾声大作。掉了一颗门牙,额上满是玫瑰色的小脓疤。丽塔把婀悯的裸体裹进我的雨衣里——这是手边最近的东西;我则胡乱蹬一条条纹图案的内裤;然后我们估量了一下形势。五只杯子用过了,从迹象看,他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了。门没有关好。一件毛衫和一条穿走了形的棕褐色裤子扔在地板上。我们摇晃它们的主人,直到他痛苦地清醒过来。他己忘记了一切。他用一种口音,丽塔听出是纯正的布鲁克林口音恼怒地说什么我们偷了他(无用的)东西。我们催他穿上衣服,把他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途中我们发现不知怎么,我们糊里糊涂地转来转去,现在竞又是在“谷物球城”。半年后,丽塔给一位医生写了信询问那位患者的消息。杰克亨伯森,别人都这么戏谑地称呼他,仍然没有恢复记忆力。呵,摩涅莫绪涅诸女神中最可爱、最顽皮的女神!

  如果这件事没有引起我一系列想法,并最后导致我在《坎特普周报》上发表了题为“弥米尔与记忆”的一篇文章,我也就不会提到这件事。这篇文章的众多观点之一,是提出了一种理论:感性时间基于血液循环,同时在理性上不仅依赖于主体对客体的清醒认识,而且依赖于对自身的清醒认识,因而在两点之间(可储存的未来和已储存的过去)产生了一种不间断的延续。对这份著名周报的忠实读者来说,我的许多观点都是新奇的、重要的。这次冒险的结果——以及我以前作品使读者印象颇深——就是把我从纽约和丽塔住的那套能远眺中央公园一只喷泉下,晶光闪亮的孩子们在洗淋浴的那套小公寓里,调到四百英里外的坎特普大学任教一样。

  从一九五一本九月到一九五二尔六月,我就住在供诗人和哲学家专用的公寓里,而丽塔,我不愿让她显出无所事事——这恐怕有些失礼——则住在路边的一家小旅店里。后来她就不见了——比前一个失踪的人当然要人道得多:一个月以后,我就在当地的监狱里找到了她。她精神很好,阑尾割了,还努力让我相信她被指控从罗兰麦克拉姆太太那儿偷的那件美丽的蓝裘皮大衣确实是人家主动送她的礼物,只是那位太太当时可能有点醉了。我没求助于她那肝火旺盛的哥哥,自己把她保了出来,而后,就开车回西中央公园,路上经过了布赖斯地,一年前我们曾在那儿逗留了几小时。

  一种想和洛丽塔重新在此地生活一次的奇异而强烈的欲望攫住了我。我进入了这种生存状态,放弃了追踪她和那绑架者的任何希望。现在,我试图再回到往日的情景中去,挽留住在回忆中还能被挽留住的一切,你愿意记住我吗?秋意开始低吟了,亨伯格教授寄出一张明信片,要求订两张单人床的房间,很快地得到了深表歉意的答复。全满了。只有一间不带浴室的地下室,有四个床位。他们认为我不会要。他们的短笺是这样开头的

  着魔猎人
  教堂附近没有恶狗
  全部为合法饮料我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全部吗?比如说他们有辅助餐烤肉卷吗?我也不知道,一个猎人,不管他是着了魔,还是怎么样了,既然不需要教堂里的一条长凳,是不是更不需要短毛猎犬,在一阵疼痛的痉挛中,我想象到一副令大艺术家叹羡的情景:一个半蹲着的小美女;只是,那条丝茸茸的西班牙长耳狗可能已经受过洗礼。不——我觉得我忍受不了再去那家旅馆的苦痛。在气候温和、秋色正浓的布赖斯地其它地方,可能还会有更好的机会重温旧梦。我把丽塔留在一家酒吧里,自己去了市图书馆。一个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的老处女,高兴得不得了,非帮我从装订好的《布赖斯地报》中找出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中旬的那几期,而后,我就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在一盏赤裸裸的灯下,翻起那些巨大且极易破损的书页,这本书象棺材那样黑森森,几乎像洛丽塔那么大。

  读者!兄弟!亨伯格是多么愚蠢的亨伯格!因为他的极灵敏的感观是那么不情愿面对现实的情景,他便以为他至少能享受它隐秘的一部分——这今人想起在一个被洗劫一空、悲惨的村子里,强奸的队列中的第十个、或第二十个士兵把姑娘的黑披巾摔在她苍白的脸上,于是纵欲时,便看不见那双让他无以忍受的眼睛。而我渴望得到的是印在报上的那张照片,摄影师想拍布拉多克博士和他的小姐,碰巧也收进了我侵入的身影。我急切盼望能发现,这位艺术家的肖像被当作更年轻的色徒而存留下来。就在我摸黑向洛丽塔的床走去时,一架单纯的摄影机把这拍了下来一一对摩涅莫绪涅来说,这形象是多么富有吸引力!我说不清我那冲动的真正实质是什么。我猜想可能与那种强烈的好奇心有关,它驱使一个人在早晨的死刑执行中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那些无生气的小人影——实际上仍然活着,每个人都好象即将正身而起,而病人的陈述是不可能出现在报上的。哎,无论如何,我透不过气了,这本该死的书的一个包角,在我翻阅时,一直象尖刀似地刺在我的腹上……星期天上演《暴力和疯魔》,两家剧院都是第二十四次上演了。珀登先生,一位独立的烟草商说,自从一九二五年起他就一直拍奥门福斯特姆烟。赫斯基.汉克和他娇小的新娘就要去英奇基斯大街58号,雷金纳德金戈尔夫妇家作客。某些寄生菌的尺寸是母菌的六分之一。敦刻尔克在十世纪时修筑了防御工事。女士短袜,39美分。运动鞋,3.98美分。酒,酒,酒,被拒绝拍照的、《黑色时代》的作者用的双关语,可能正适合波斯叽叽喳喳的鸟;但,我要说,给我雨,雨,雨。打在屋顶的瓦片上,献给玫瑰,每时每刻又带给我灵感。酒窝是因皮肤连着肉而形成的。希腊人击退了游击队一次来势迅猛的袭击——还有啊,终于找到了,一个白乎乎的小个子,黑色分明的布拉多克博士,可是不管他庞大的身体边挤着的是什么幽灵一样的肩膀——我却辨不清哪一个是我。

  我去找丽塔。她带着醉酒后的忧伤,微笑地把我介绍给一个短身量、面容枯搞、言语粗鲁的老头,说这是——叫什么,再说一遍,孩子——是她以前的同学。他妄想把她再弄回去,在随后发生的一场小小的混战中,我的拇指触上他的硬脑壳受了伤。我和她走在静谧斑斓的公园里,让她呼吸点新鲜空气,她哭了,说,跟别的男人一样,我不久,不久也会离她而去;于是我给她唱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法国民谣,又即兴诌了几句诗,哄她高兴:

  这地方名叫着魔的猎人。请问:
  是什么印度杂料,狄安娜,使你的幽谷同意将画湖变成蓝色旅馆前一片丛林的血浴?

  她说:“旅馆明明是白的,为什么说成蓝的?到底为什么?”而后又哭起来,我便带她走回车上,继续往纽约驶去,没多久,我们就登上公寓的小平台,高高地居于一团烟雾中,她又高兴起来。我注意到不知怎么我混淆了两件事,一是我和丽塔去坎特普的路上,我又拜谒了布赖斯地。二是回纽约时才路过布赖斯地,不过这些水状的眩目色彩在艺术家的回忆中是不会被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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