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1日星期六

小说在线阅读《洛丽塔》(下) 29


  我走下车,把车门“砰”地一声摔上。在这片阴霾的空漠中,这一声响显得何其乏味,何其直露!汪,那狗马马虎虎地叫了一声,我按了门铃,铃声在我周身震响。没人来。我按铃。还是没人来。这无意义的重复是从多深的地方而来?汪,狗叫道。一阵急跑,又一阵疾走,接着,门呜、呜地打开了。

  高了两英寸。一副粉边眼镜。新做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上,露出鲜红的耳朵。多么简单!这一刻,三年来我一直在召唤的死亡此时是那么简单,就象一块干朽的木头。她很明显是怀着身孕,肚子很大。她的脑袋好象小了(两秒钟过去了,但让我再给他们一点生命能承受的僵立时刻),她那布满了浅色雀斑的双颊凹陷了,裸露的小腿和双臂失去了所有微黑的健康肤色,于是那淡淡的汗毛露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棕色的无袖棉布裙,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拖鞋。

  “呵——呵!”凝滞了片刻,她又惊又喜地喊出来。

  “丈夫在家吗?”我嘶哑着嗓子问,拳头在口袋里握紧了。
  我当然不能象有些人想的那样把她杀了。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矢志不渝的爱,是钻心刻骨的爱。

  “进来吧”,她那样快活地说道。多丽.希勒紧紧靠在粗糙的朽木门上,尽最大的可能缩紧身子(甚至还稍稍踮起了脚),好让我过去。她低下头对门坎微微笑了笑,双颊下陷,颧骨突出,一双乳白色润泽的臂伸开来贴在木门上,就这样呆了片刻。我走进去,没碰着她那凸出的娃娃。多丽的气味,另有一种微弱的油煎味。我的牙齿象白痴一样打颤。

  “不,你留在门外。”(对狗说)。她关上门,跟着我和她的大肚子,进了那个玩具房的客厅。

  “狄克在那边”,她说,用一只没有绷网的网球拍指划着,把我的目光从我们站的这个昏暗的客厅兼卧室引向厨房那边,穿过厨房的后门,一直引到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去:一个陌生的黑头发年轻人穿着工装裤,立即缓刑,正背对着我站在一架梯子上,把什么东西钉到他邻居家小木屋的旁边或就钉到邻家的屋墙上,那个邻居,是个除酸工,只有一条胳臂,就站在地上往上看着。

  她从远处解释这情形,有些不安(“男人终归是男人”);她会把他邀过来吗?
  不会的。
  她站在这间斜屋中间,用手腕和手打着我熟悉的爪哇人手势,“嗯?”她向我,用幽默且礼貌的简捷表示,让我在摇椅和长沙发之间选择一个。(长沙发晚上十点以后就是他们的床)我说对她的手势很“熟悉”,因为有一天,在比尔兹利,她用的是同一种手腕的舞姿欢迎我参加她的舞会。我们俩都坐在了沙发上。真是奇怪:尽管她红颜已褪,我却明明白白地发现,这发现又实在太晚了,她此时多么象——一直多么象——波提切利笔下那个赤褐色的维纳斯——一样线条柔和的鼻子,一样眩目的美貌。口袋里我的手指轻轻松开了,重又攥紧,手帕里卧着的,是我尚未派上用场的手枪。

  “他不是我要的那个人,”我说。
  她眼睛里溢满的欢悦顿时消隐了。她的眉头紧皱,就象在过去那些难过的日子里:
  “不是谁?”
  “他在哪儿?快告诉我!”
  “听着,”她说,脑袋歪向一边,摇了摇。“听着,你不要再提那件事。”
  “我当然要,”我说,有一会儿——很奇怪,整个会面仅这一会儿是宽容的、可忍的——我们都愤怒地看着对方,仿佛她仍然属于我。
  一个明智的女孩,她控制了自己。
  狄克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他以为我是她父亲。以为她从上层社会的家里跑出来只是为了去餐车洗盘子。他什么都信以为真。我为什么还要抖出那些污秽的往事,让他们的日子此现在更难呢?
  但,我说,她必须明白些,她必须做个明智的女孩儿(以她那瘦弱的褐色躯体里赤裸的心鼓),她应当明白,如果她期望得到我的援助,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至少得对情况有个清楚的了解。

  “说吧,他的名字!”
  她以为我很久以前就猜到了。那是个(她险上泛出顽皮而忧戚的微笑)那么令人激动的名字。我决不会相信。她自己几乎也不相信。
  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秋日里的小美人。
  这太无关紧要了,她说。她建议我别再想它了。我想抽支烟吗?
  不,他的名字。
  她极为坚决地摇了接头。她觉得找他算帐已经太晚,而且,我永远也不会相信那令人难以相信的令人难以相信的——

  我说我最好告辞,问候了她,见到她很高兴。
  她说这确确实实毫无用处,她决不会说的,可又一想,毕竟——“你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好吧,是——”她细细的眉毛弯起来,干裂的嘴唇噘成一个圆,她轻慢、自信,愚弄、郑重、不无温柔的神态,用一种无声的低音呼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聪明的读者早已猜到了。

  防水布。为什么豪格拉斯湖上的一道闪光在我的脑中掠过?我,同样,一直知道,又从未意识到。没有震动,没有惊讶。很快,融解发生了,一切都豁然洞开,都变成了贯穿这本回忆录中我编织的所有枝杈图案,目的就是让成熟了的果子在适当的时候坠落下来;是的,怀着这种特别的,不合常理的目的,为了最后——她仍在讲,而我已融化在金色的平和中———通过一番逻辑鉴别的满足得到金灿灿的畸形平和,与我最有敌意的读者也应该体会到了。

  她还在滔滔不绝。现在已经畅欲言。他是她为之神魂颠倒的唯一男性。狄克呢?噢,狄克是只小羔羊,他们在一起很幸福,不过她指的与此不大一样。我当然及末考虑到这一点?

  她尊重我,似乎是顷刻间领会列这个令人难以置信——
  并且竟有些令人厌烦、混乱又全无必要——的事实,就是冷淡、文雅、瘦削,穿天鹅绒外套、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四十岁的体弱多病者,对她那青春期女性身体上的每个毛孔,每个斑点都了如接掌、崇爱万般。她暗然的灰色眼睛上,戴着形状奇特的眼镜,我们那段可怜的浪漫史刹那间从我眼中闪现出来,徘徊片刻,而后消失了,象一次乏殊的聚会,象一次只有最干巴巴、惹人讨厌的人参加的雨中野餐,象一次无聊的训练,象一块沾着她的童年的干泥巴。

  我设法挪动了一下双腿,躲开她的手能拍到的地方——
  这是她说话时的习惯动作。
  她求我别再犯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她觉得,我曾是个好父亲——授予我这么个称号。多丽.希勒继续说着。

  嗯,我知道他曾认识她母亲吗?他其实是个老朋友?他曾和他的叔叔一起去过拉姆斯代尔?——噢,多年以前了——而且还在妈妈的俱乐部发表过演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多丽光光的手臂,把她抱到膝上,亲吻她的面颊,她才十岁就迷上他了?我知道两年后,他正在那家小酒馆写出她将在比尔兹利演出的戏时,他看见了我和她?我知道吗——她可恶至极骗我相信克莱尔是个老妇人,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或偶尔是生活伴侣——还有,噢,韦斯的《日报》登出了他的照片时,那是次多么惊险的逃脱。

  《布赖斯地报》却没有登。是啊,多有趣。
  真的,她说,这世上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如果有人把她的经历写出来,没人会相信。

  说到这儿,厨房里传过来轻快又安适的响声。狄克和比尔呼噜呼噜走进去找啤酒。透过厨房的门,他们看见了来访者,狄克走进了客厅。

  “狄克,这是我爸爸!”多丽喊道,声音苍凉而响亮,让我震惊,完全是陌生的,新异的,苍老的,悲哀的,因为那年轻人,是个退伍军人,耳朵很不好使。

  清亮的蓝眼睛,黑黑的头发,红润的面颊,没刮胡子的下巴。我们握手。深思熟虑的比尔,显然很以能用一只手臂创造奇迹为骄傲,把他开好了的啤酒全拿了进来。他想退出。这是单纯的人们很得体的礼貌。劝君留住。一条啤酒广告。事实上,我愿意他在这儿,希勒夫妇也同样。我坐到颤微微的摇椅上。多丽不断递给我果汁软搪和土豆片,她自己也起劲地嚼着。两个男人都看着她那穿天鹅绒外套、薄斜纹呢背心,虚弱、怕冷、瘦小、老派、年纪不老却病恹恹、可能是个子爵的父亲。

  他们以为我是来住下的,狄克紧锁双眉,显出他的思索颇费周折,而后建议他和多丽睡到厨房里一张备用的床垫上面。我轻轻摆摆手,告诉多丽,多丽又特别大声地嚷给狄克说,我是去雷兹伯格,顺路来看看,那儿会有一些朋友和崇拜者好好款待我的。这时,我们发现,比尔仅剩的几个手指中的一个在流血(毕竟不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她弯下身子去看他的手,两个乳房间那条幽暗的小沟女人味十足,那样子我从没见过!她把比尔带到厨房去包扎。有几分钟,只剩了我和狄克。他坐在一张硬椅上,抓挠着两条胳膊,蹙着双眉。我有种无聊的冲动,想用我坚硬的长爪子把他汗津津的鼻翼上的粉刺挤掉,他有双漂亮而忧郁的眼睛,美丽的睫毛,雪白的牙齿。喉结很突出,毛茸茸的。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刮一下呢?这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和他的多丽在那长沙发上放纵交欢至少也有一百八十次了吧,很可能还要多;在此之前,她认识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妒嫉,真是奇怪——一点也不妒嫉,只是觉得难受、恶心。他这会儿开始挠他的鼻子。我肯定,他最后开口时,会说(轻轻地晃一下脑袋):“呵,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黑兹先生。她真的是,她就要作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啦。”他张开了嘴巴——呷了一口啤酒。这使他镇定了些——他又继续喝,直到嘴角泛出泡沫。他是只绵羊羔子。他抚摸过她佛罗伦萨人的乳房。他的指甲黑乎乎,参差不齐,而那指骨,整个手腕,以及粗大的腕关节,却比我的强健得多:我这双可怜的扭曲的手,伤害过太多太多的肉体,我无法为它们感到骄傲。法国式称号,多塞特乡下佬式指关节,奥地利裁缝式扁平指尖——这就是亨伯特.亨伯特。

  很好。如果他不开口,我也可以保持缄默。确实,我可以在这把驯服的、吓得要死的摇椅里好好休息片刻,接着就开车直捣那畜生的老巢,不管它在哪儿——扳开手枪的机头,扣动扳机,此后就可以尽情欣赏那扳机的美妙的颤动:

  我总是那个维也纳巫医忠实的小追随者。此刻我却对可怜的狄克感到过意不去了,因为我已睡眼迷离,生硬地阻止了他说他所能想起来的唯一的那句话(“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那么,”我说,“你要去加拿大?”
  厨房里,多丽正大声地笑比尔说过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
  “那么,”我使劲喊,“你要去加拿大?不是加拿大”——

  我又重喊——“我是说阿拉斯加,当然。”
  他慢慢地嘬着那只杯子,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答道:
  “嗯,我猜他的手让锯齿拉伤了,又在意大利丢了右臂。”扁桃树上盛开了美丽的紫红花,一条被风吹掉了的超现实主义的手臂悬吊在那片点彩画似的紫红色中。一个卖花女不停地“嗒嗒”地拍那手臂。多丽和手上缠了绷带的比尔出现了。我突然想到,她那朦胧的、棕色的、苍白的美,一定使那残废人激动了。狄克如释重负地咧开嘴笑着站起来。他认为,他和比尔该去继续接那些电线了。他想黑兹先生和多丽都还有满腹的话要锐给对方。他想我走之前他还会再见到我。为什么这个人想得这么多,刮胡子却那么少呢,而且对助听器这么不屑一顾。

  “坐下吧。”她说,手掌啪啪地拍了拍两胯。我又坐进那黑色的摇椅里。
  “这么说你背叛了我?你那会儿去哪儿了?他现在在哪儿?”
  她从壁炉台上拿过来一张很有光泽的凹面快照。老太大穿一身白,粗壮,满面笑容,罗圈腿,裙子很短;老头子随随便便穿了件衬衫,长须飘髯,脖上挂着表链。她的公公、婆婆与狄克的哥哥一家住在朱诺。

  “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她自己抽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她抽烟。可怕的亨伯特从前是严格禁止她的。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夏洛特.黑兹飘乎乎爬出坟墓。如果她拒绝,我就去求助艾弗里叔叔找到他。

  “背叛你,不。”她把烟伸到炉边,食指迅速在上面弹了弹,跟她母亲过去一模一样,然后,也象她母亲那痒,噢,上帝,用指甲刮去了下唇上卷烟纸的碎片。不。她没有背叛我。我仍在朋友们中间。埃德沙曾警告过她,丘喜欢小女孩,有一次甚至差点儿被抓进监狱,事实上(很不错的事实),他也明白她知道这一点。是的……手掌托着胳膊肘,吞云吐雾,微笑,又喷出烟雾,弹弹烟灰。往日的情景越来越清晰。

  他洞悉——微笑着——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因为他不象我和她,而是个天才。了不起的家伙。诙谐风趣。她把我和她的事坦白给他时,他笑得全身都颤动了,说他早就想到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告诉他,是非常安全的。
  嗯,丘——人们都叫他丘——。
  五年前她的野营地。奇怪的巧合——……带她去了一个度假牧场,从埃丽法特(埃尔芬斯通)驾车去有一天的路程。

  名字?噢,很蠢的一个名字——杜克.杜克牧场——你看真是蠢透了——但无论如何现在无关紧要了,因为,那地方消逝了,人也散了。真的,她说,我想象不出那牧场是多么繁茂,她的意思是,牧场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室内瀑布。

  我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吗?我们(“我们”,很好)有一次一起打过网球。嗯,那地方属于红头发的哥哥的,但他那年夏天把它让给了丘。丘和她到那儿时,人们非让他们举行了一次加冕仪式,看——下了一场可怕的大雨,那会儿你正过赤道呢。你知道。

  她的眼睛转了转,不想再往下说了。
  “请你接着讲。”嗯。他打算九月份带她去好莱坞,为她安排一次试镜头,根据他的剧本改篇的一部片子——《金色海峡》里,有个打网球的场景,可以让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角色。也许,还会让她兼演弧光灯下网球场上那激动人心的女明星中的一个。哎,可惜总没到这一步。

  “那个猪现在在哪儿?”
  他不是猪,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只不过酗酒、吸毒。而且,当然,在性爱方面,他完全是个畸形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隶。我真是不能想象(我,亨伯特,不能想象!)他们在杜克.杜克牧场都做了些什么。她拒绝参加,因为她爱他,他便把她扔了。

  “做了什么?”
  “噢,那些事古怪,肮脏,又奇特。我是说,他带来了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三、四个男人,他让我们全都脱光衣服,缠扭在一起,由一个老太婆把我们拍成电影。”(萨德。的贾期廷最初只有十二岁)。

  “具体做什么?”
  “噢,那些事……噢,我——真的我”——她说出的“我”,象一声压抑了的哭喊,她象又临近了那疼痛的源头,因为我说不出话来,便把一直上下摆动、瘦骨嶙峋的五个手指平摊开来。不,她放弃了,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她不想再具体视什么了。

  这可以理解。
  “现在是毫不重要了,”她说,一边用拳头敲打着一个灰色靠垫,然后又仰靠到长沙发上,将肚子挺出来。“疯狂的勾当,污秽的勾当。我说不,我决不去(她以一种全然漫不经意的态度,用了一个极难听的俚语,精确译成法语就是“挑逗”)你那些畜生男孩,因为我只要你。这样,他就把我一脚踢了出来。”

  再设什么可讲的了。一九四九年那个冬天,费伊和她都找了工作。差不多有两年,她。——噢,只是四处飘泊,噢,在些小地方的餐馆里打工,后来她遇到了狄克。不,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儿。她猜是在纽约。当然,他那么有名,如果她想去找他,立刻就能找到。费曾试图再回到牧场——而牧场已不在了——它被烧成一片灰烬了,除去一片烧焦了的废墟,一无所剩,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她闭上限睛,张着嘴巴,仰靠着靠垫,一只肿胀的脚放在地板上,木质的地板是倾斜的,如果上面有个小钢球就会滚到厨房里去。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我并不是故意让我心爱的人痛苦。比尔的小木棚那边,一台刚刚修好的收音机已开始歌唱死亡和愚笨,而她满面憔悴,成年的、瘦削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臂膀上满是鸡皮疙瘩,耳唇很薄,腋窝里乱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就已憔悴不堪,怀着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就已开始做着成为一个大人物的美梦,而且已在梦想着在公元二○二○年退休——我看着她,看着她,就象我明白地知道我要死了那样,知道我爱她,胜过这世上我见过或想象得到的一切,胜过任何其他世上我所能希冀的一切。她不过是一阵紫罗兰柔软的清香,是性感少女的枯叶,往日里,我曾那样痛哭着把自己缠绕在上面;她是黄褐色的深谷边缘上的一声回响,深谷那边,白色的苍弯下有一片遥远的树林,褐色的树叶阻塞了小溪,嫩绿的野草中卧着最后一只蟋蟀……然而,感谢上帝,那回响还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过去我在蓬乱如麻的心绪中,用以纵容我那辉煌的罪孽的,现在已减缩得只剩了它的本质:偏狭而自私的恶习;而我现在已消除了这一切,并诅咒它们。你可以嘲笑我,可以威胁逐出法庭,但我仍要高喊出我的真理,直到将我窒息,将我掐得半死。我一定要让世界知道,我是多么热爱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苍白的、被玷污了的、怀着别人的孩子而已显出身孕的洛丽塔,但仍然是那灰色的眼睛,仍然是那黑亮的睫毛,仍然是金褐色的皮肤,仍然是卡门西塔,仍然是我的洛丽塔;改变你的生活,我的卡门,跟我来吧,到天涯海角,我们将永不再分离,俄亥俄?马萨诸塞的荒野?不要紧,纵然她的眼睛暗然如近视的鱼眼,纵然她的乳头肿胀,溢出乳汁来,纵然她那美丽、年轻、鲜嫩、天鹅绒般纤软的三角区被玷污了,被撕裂了——纵然这样,我只要看一眼你那忧郁的面容,听一听你那年轻沙哑的声音,我仍会万般柔情翻涌,我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说,“这可能与咱们刚才所谈的全然不相干,但我还是要说生命短促,从这儿到那辆你很熟悉的旧车只有二十、二十五步的距离。这段路很短,走了这二十五步吧。现在立刻就走,坦然地走过去吧。从此以后,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

  卡门,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你是说,”她说,张开眼睛,轻轻抬了抬身子,象伺机出击的蛇,“你是说,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车旅馆,你就会给我们[我们]那些钱。这是你的意思吗?”

  “不,”我说,“你弄错了。我要像离开你偶然碰到的狄克,离开这个可怕的窝,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生生死死我们都在一起”(这些话说明了那个意思)。
  “你疯了,”她说,面部表情变了。

  “好好想想,洛丽塔。没有绳栓着你。除了,也许——呵,没关系。”(一个停顿,我想说但没说出口。)“不管怎么说,即使你拒绝了我,你也仍会得到你的……嫁妆。”
  “不骗人吗?”多丽问。

  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四百元现款,还有一张三千六百元的支票。
  她小心翼翼、犹犹豫豫地接过我这分薄礼;很快她的额头就泛出美丽的粉红色了。“你是说,”她说,语气很重、很沉痛,“你给我们四千元?”我用手蒙住脸,滚烫的热泪第一次潸然而下。我感觉到泪水流过我的手指间,流下面颊,灼痛了我,我的鼻子阻塞了,而泪水却止不住。这时,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手腕。

  “你别再碰我,否则我就要死了,”我说,“你真的不跟我走吗?你一点来的希望也没有吗?只回答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亲爱的,没有。”
  以前,她从没叫过我亲爱的。
  “没有,”她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迟早还要回到丘身边去。我是说——”
  她在找合适的词,而我心里替她补充了(“他撕碎了我的心,而你不过撕碎了我的生活。”)

  “我想,”她继续说道——“扑”——那个信封掉到地板上——她捡起来——“我觉得你真是太好了,给了我们这么多钱。一切都能解决了,下星期我们就能动身了。别哭了,求你。你应该明白。我再给你倒点啤酒。噢,别哭,我很难过,我负了你那么多,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我擦干了脸和手指。她对着那礼物微笑。她很激动。她想去叫狄克。我说,我一会儿就走,根本不想再见他,根本不想。我们都绞尽脑汁去找话题。不知怎么,我一直看见——它在我湿润的视网膜前颤动着,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容光焕发的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坎上,砰砰地玩着装在空罐里的鹅卵石。我几乎要说——试着找些轻松些的话题———“有时候我想,那个麦库小女孩怎么样了,她变好些了吗?”——

  但我止住了,怕万一她接着说:“有时候我也想,那个黑兹小女孩怎么样……”最后,我又转到钱上来。那个数目,我说,差不多相当于她母亲那所房子的净剩房租;她说:“几年前,它不是就卖了吗?”没有(我承认我曾这么告诉过她,是为了断绝她与拉市的一切联系);律师以后会送来有关财政情况的全面记录;前景很乐观;她母亲拥有的一些小额股票日趋增值。是的,我确实觉得我该走了。我该走了,该去找他,毁灭他。

  我无法承受她嘴唇的抚摸,所以当她挺着凸起的肚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时,我不住挪着碎步往后退。她和那条狗给我送行。我很惊奇(这是个夸张的修辞手段,我其实并不如此),那辆在她是孩子时、是性感少女时,曾带她兜过风的旧车,这会儿就那么冷漠地驶出了她的视线。她只说它越来越浅,象紫色的了。我说那是她的,我可以乘公共汽车。她说我犯傻,他们将飞往朱庇特到那儿再买一辆。我说,那么我就花五百元把她这辆买下来。

  “这样的话,我们马上就成百万富翁了。”她狂喜地对着那条狗说道。
  卡门西塔,我需要你……“最后一句话,”我用糟透了的英语谨慎地说,“你能肯,肯定——嗯,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嗯——将来的某一天,任何哪一天,你或许会来与我一起生活?如果你能给我些微希望,我将造一个崭新的上帝,并用沙哑的哭喊感谢他”(大体如此)。

  “不,”她微笑着说,“不。”
  “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样子,”亨伯特.亨伯特说。

  而后,我拔出了自动手枪——我是说,读者可能认为这是我做的一件蠢事。但我不曾做什么。

  “再见——啦!”她喊,我甜美、不朽、死去的美国之恋;因为当你读到这里,她已死去,又已化作不朽。我的意思是,这正与所谓的证词完全一致。

  我开车走了,我听见她正用响亮的声音朝狄克叫喊;那条狗象是肥大的海豚开始跟在我的车旁放开大步慢跑。但他太笨重,太老了,一会儿就停住了脚。

  此时,我正在蒙蒙细雨中赶路,天将尽了;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正全力以赴地工作,但对我不断的泪水,它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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